二伯父的故事專集: 2014

2013.12.26 柳相士的傳奇

如果你一出生，就沒有視覺能力，不知道這個世界有色彩，是個美麗的天堂，或許你不會怨天尤人；但是，如果你是後天的環境，造成的失明遺憾，不知道您是否能堅強地面對未來人生？您終究會用怎樣的人生觀，來面對黑暗的挑戰？

在年幼的時候，知道我們家族裡，有一位很會賺錢的家人，等我漸漸長大，他已經是國寶級的傳說人物了，他是我的親二叔，曾帶給我們嘉義民雄地區，許多神秘的色彩，他料事如神的能力，也曾轟動整個國內外，因此很多國外的客人也都慕名而來。

過去是這樣，現在也差不多如此，只要提出「民雄」兩個字，就會有人興致勃勃地問起：是不是有這樣子的一個人？他的住所在哪裡？去找他要掛號排隊，等好多天嗎？他的能力從哪裡來的？聽說很多明星去請教過他？甚至於很多國家的總統，也都來請益？這一連串的驚奇問題，幾乎每一年都會有人這樣問起我，使得我不得不也陷入和他們一樣，想一探究竟的漩渦裡。於是，我開始計畫著，要如何解開這個，近在咫尺的故事謎底？

雖然他是我的叔叔，但我很少有機會和他說話，有關於他的一些事蹟，過去都是透過雜誌刊載知道的。但是現在，我抓住機會，懂得從母親口中，得知更多，屬於他不為人知的過去。

我特地安排一天，回去探望母親，當起記者式的訪問她，有關於這位，我將攬為文章裡的主角故事。聽母親回憶說：「我嫁入來的時陣，尚細漢的小姑遐三個外月，汝二叔目珠已經看無囉，當年伊21歲，比我大1歲。佇這進前，目珠青盲，無法度出去引頭路，攏留佇厝內底做稼，包括煮飯，這項對一個看無的人來說，是真無簡單的代誌」。母親又說：「我看伊的指頭仔縫攏溜皮，有的已經爛去了，伊真清氣相，用手摸大龕邊仔，若有油肭肭的時陣，破布無法度擦清氣的，就用伊的手去拭，久來，2隻手的指縫就爛去了。」

我能夠讓母親說說過去的往事，她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，看她眼神略加思索，好像時光再回到她青春少女時期一樣。她描述著二叔在十四歲時，已經完成小學教育了，聽說有領到畢業證書，但是因為家貧如洗，得和長兄出去幫忙撿廚房用的材火。以前日式年代，種田人家的白甘蔗，不好處理的甘蔗葉，會用火燒盡，以利不遠處的蒜頭糖廠製糖。當時家裡面窮的孩子，很可憐，二叔也不例外，眼睛有病痛了，也沒錢去看醫生，四處借錢都借不到，還繼續外出撿材。當時豔陽曬，留下眼睛疼痛的淚水和汗水，雙手碰到火燒過的黑炭材，再去揉疼痛的眼睛，就這樣被感染的眼疾，惡化到不可彌補的地步了。

看過去曾報導過二叔的雜誌，都是描寫他的眼瞎，是因為心地善良，埋葬過一具無名女屍，而那位女屍為了要報答這無畏恩情，要讓二叔這輩子大富大貴、賺很多錢，但須以眼瞎的條件做交換。這個穿鑿附會的說法，不知是真是假，我也曾經試著請教過堂兄，答案終究是有過這樣的善舉。但是，父親是二叔的兄弟，從開始患眼疾到失去眼力，都在他的身邊，為何會不知道有這件事？如果，各家出版社為了添增報導的可看性和神祕性，而眾說紛芸，我們也只好當作是看一篇迷人的小說，且由他們去撰寫了。

我在孩子還小的時候，趁著假日，領著她們，像上戶外教學課一樣，參觀二叔幫客人算命的情形。在民雄地區，他算是赫赫有名的傳奇人物，幫國內外八位總統算過命、楊麗花小姐在歌仔戲流行的時候，也來湊熱鬧、也有人故意拿已過世人的八字，來考驗他，只聽二叔說一句：「這個人已不在人間了」，使得拿八字的那個人，當場哭了起來。這些事蹟，我聽了入神，真的像聽古早說戲一般，一一被我記錄下來。

在我們嘉義縣民雄鄉的市場外，靠近民雄派出所的文化路上，右手邊有一間座東向西的三層樓房，您的腳步要放慢點，也要仔細地抬頭看招牌，否則，沒有任何裝潢，擺設就幾張木頭做的椅子，不太引您注意到，這戶人家的主人，就是曾經轟動全台、甚至名聲遠播到國外的柳得男相士。

那一間墊起高度的房子，今年八月底康芮颱風的肆虐，竟在二叔當初蓋這房子時，有先見之明，加高了房子的高度，而逃過淹水的災難。在那裏，白天不用點燈的，也不需要有人看顧店面，我帶著孩子前前後後走一趟，還教她們學著觀察地形，呈倒寫的凸字形，前窄後寬的房子，像古時候的畚箕，是吉相、是大旺相。窄窄的樓梯，僅夠一個人進出，前後左右，磨著碎黃石子，連扶手都是，看這設計，能在六十年前就存在，可想而知，二叔當時多麼地飛黃騰達，看樓梯陡峭的形勢，當時已經知道，要利用靠牆的方法來節省空間，使這原本就不是很大的房子，更顯得寬敞許多。

回想數年前，我去參觀的時候，他還健朗，見他不用人纔扶，也可以靠著幾十年，用腳或用手的觸感，自己走到陽台的洗手盆，洗臉、擦手，做甩手動作、或彎腰等等。有時，他穿木屐，有時也會光著腳丫走，從三樓走到二樓，一階一階的磨石樓梯，難不倒他，蓋了這棟房子，屆今也已有六十年以上的光景，我想，這來來回回的階梯，到底有幾階，何時該抬腳？何時該止步？他，心裡面，應該清楚得很。

我們幾個人，默默地站在他的旁邊，觀摩他為客人算命的情形，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親戚關係，就被當作也是來算命的客人一樣，在旁守候著。為客人算命時，他身體自然地左右擺動，有如平衡自己的身體，也好像可以增加為客人算命的靈感。他懂得用錄音機，幫客人錄下全程的內容，所以在場的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細聲交談。他幾乎天天睡得晚，所以隔天也晏起，因此中午的飯，就當早餐來吃。當堂嫂端上豐盛的午飯時，他可以不問碗碟放在哪裡？手一摸就知道了，通常虱目魚和高麗菜，這兩樣菜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，看他熟捻的端起飯來吃，然後客套地邀請客人吃飯，全部的客人，都注視著他回說：「仙仔，您吃就好！」，於是這樣邊吃飯邊幫客人算命。雖然眼睛看不見，卻很關心台灣的時事，他也會請在場的男客人，唸一唸當天的報紙來聽聽。還沒輪到的客人不敢催他，也就讓他這樣自然地為客人服務。過了一陣子，二叔累了，躺在輕便的涼床上休息，額頭上總是放著一條毛巾，說這樣可以降溫，也可以當擦手的清潔用品。

這樣的一幕，讓我忽然想起，在孩子就讀國小時候，拜學一位黃姓老師，學習閩南語吟唱詩詞時，曾聽他描述說起：「民雄有一位傳奇人物，躺著都可以賺錢。」原來就是在影射我的二叔：躺著也可以算命的趣聞。

母親回憶著說：「小叔的脾氣真好，正愛清氣，麻真有修養，就算有無歡喜的代誌，麻麥生氣，攏是一個人恬恬仔點不講話。伊真疼囝仔，會記得有一擺，伊家己遐未結婚，忽然間，聽著才幾個月大的小姑哭聲，伊會說：『汝未使拍囝仔喔！要去伊的身軀找看有針佇內底麼？。』」我想，這樣細微的事情，如果沒有訪問過母親，經她過去，曾聽二叔說過這樣的話，可能到現在連他自己的子女，都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。

母親接著又說：「小叔真有孝，雖然我已經嫁入來，麥睏進前，猶原會要汝阿嬤先去休睏，伊自己摸黑到廚房，檢查庵缸蓋有勘乎好？後門的閂有關乎好無？」

母親接著又說：「後來，小叔跟阿嬤表示，『已經娶大嫂入門囉，煮飯這項工課就交乎阿嫂，我出去算命趁錢。』」在困頓的農業社會，種田的犁田工，一天是一元的工資，阿公幫人家蓋房子，一天也是一元的工資，而二叔出去幫人家算命，一個人次就有同等的價位，生意好的時候，一天就有二十來元的收入。閩南話說：「近廟欺神」，也就是當地人對某些人太了解了，對他所說的話，不太能採信的意思，基於這一點，二叔懂得不在自己生長的村落發展，先由過一條溪的雙溪口庄頭開始，由三叔牽著他的手，徒步到遠方，展開人生事業的第一步。

雙溪口是母親小時候長大的地方，也是阿嬤常去賣布做生意的地方，二叔很會營運人脈的匯聚，來到他大嫂小時候的故鄉，話說：「人不親，土也親」，大家對二叔的印象自然不差，於是乎，一傳十、十傳百地，大家競相走告，加上算得頗準，生意漸漸有起色，日後就開始在自己的老家六腳鄉，遊走各個村落，為客人算起這人生的定數來。

後來，有位好心的婦人，看二叔有時徒步，有時搭公車出門，早出晚歸，很辛苦。就建議他到新港鄉拓展新版圖，可以先租賃一個地方，免去天天回家歇息的辛勞，這話聽起來有理，因為客人一多，有時候，摸黑回到十幾公里遠的家，也挺累的。於是，二叔向一間理髮店老闆，租下一小塊地方，讓來理髮的客人，也試試這新興的行業，這樣的配合方式，跟我學過經濟學裏的互惠原則，不謀而合！

新港算是二叔第二個發展的地方，約莫三年後，他娶妻生子，日子總算穩定下來，為人算命的範圍越來越大，客人也不分貧富貴賤，來者不拒，可以說是相當會與人結緣的人。我們暫且不說辛勤的工作為何因？只要一聽到客人從老遠的地方來，再晚的時間，都為客人算完命再休息，光是這樣好商量的個性，現代的年輕人那裏比得上呢？。

二叔開始賺錢後，改善家裡面的生活狀況，買田、買地，也著手計畫把房子翻修重建一下，現在位於六腳鄉的娘家，那三合院的老房子，二叔出了很大的心血。他勤儉又孝順，現在年紀已經八十又五了，從沒有出去享樂過，他將今生所有的心血，都奉獻在這個家庭裡面。

母親一直很讚賞二叔的節儉性格，他平常只準備兩套衣物換洗，遇到雨天或冬天，沒有陽光可以曬衣服的時候，一定在當天晚上，就把換洗的衣服洗好，讓晚上的涼風，可以早些吹乾衣服。她臉帶微笑地說，妳二哥當時才兩三歲，看到掛在屋簷下飛舞的衣服，還會嚷著：「阿叔，在佇跳舞、阿叔，在佇跳舞。」

原本在新港為人算命的二叔，為何最後會在民雄這個地區落腳？曾聽說有人在他為人算命的十年後，這樣指點：「你真正發達的地方，在東方，只要面向東方走，在黃昏日落前到達的地方，就是你生根的所在。」新港到民雄十來公里，二叔邊算命邊趕路，不知不覺地從新港出發，走到民雄後，也近傍晚要休息的時分了，好像冥冥之中，有人暗地裡幫叔公找到目前的發跡地，也就是現在為人算命的地點。

後來二叔為人算命的故事，網友在網路上自動設個部落格，都是大家前來算命後的心得。二十幾年前，嘉義大學民雄校區和中正大學，陸續在我們民雄鄉設立以後，他的聲望和算命所在地更成了民雄觀光的新景點。有很多學生或學生的家長，特地安排二日遊，一來可以遠到民雄各個觀光區玩、和探望孩子，二來可以找柳相士算算命，指點迷津，請教未來努力的方向。

這些年來，這位在大家口中神秘又傳奇的人物，早年為了方便遠道而來的客人，而熬夜算命，現在身體不勝負荷，體力已大不如前，知情的客人，會體諒他，而讓他半休息狀態，就算是陪伴他也好，和他作伴也罷，他們有時候和他聊聊天，有時用話家常的方式算命了。

二叔自幼愛乾淨，勤勞又簡約，可說是我們這些子孫的學習典範，他心腸軟，每每不忍看到遠途而來的客人，而犧牲自己該有的休息時間，他總是說：「目珠看無，去叼位攏同款。」而拒絕孩子們帶他出去走走的機會。他把自己都奉獻給所有的客人，沒有為自己安排休閒的時光，真是堪稱犧牲小我，完成大我的大愛精神。

聽著母親談過去的事情，我看到了早期台灣鄉下人堅韌的個性，幾乎吃苦又耐勞，二叔眼盲又不得閒，不怨天也不尤人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沒有休息，這樣的歲月，在他身上渡過了八十多年，也創造了台灣一個神祕的奇人奇蹟。

偶爾，我還會靜靜的上樓去看他，沒有和他打招呼，看他或坐或躺地，跟客人談命運，昏暗的光線依然陪伴著他，現在的客人少了許多，也許是他的孩子們，希望他騰一些時間休息，而控制前來算命的人數。

不管怎樣，我以有這樣一位不向命運低頭的長輩為榮，他的勤儉和孝心，是我們這些晚輩學習的榜樣；他的修養和善心，更是我們效法的楷模。願我這位堪稱台灣奇人的二叔，身體能健朗起來，但也希望他不要再那樣日夜顛倒工作，能多為自己安排休息的時間，享受含飴弄孫的樂趣。

二叔沒有因為眼睛看不見而自暴自棄，反而將這身體的缺陷，轉化成另一種力量，還創造一個了不起的藍海商機。現在我以一個第二代子孫的角度，看我的祖先勤奮建立起的家庭，無不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考驗而來，他們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中，匍匐前進；在惡劣的環境中，昂首闊步。看算命叔叔的傳奇一生，給我很大的鼓舞和啟示，相信只要我們肯努力，保有樂觀進取的態度，那身體的缺陷，永遠擊敗不了我們勇往直前的決心。